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继1月19日之后，短短两周内，法国再次发生百万人以上的全国大罢工。

当地时间1月31日，数十万抗议者走上巴黎街头。一名年轻人爬上共和国广场的雕像，高举“改革不会带来正义”的标语。一群消防队员逐渐靠近这个年轻人，但他们是在示威，而不是赶走他。“我不想60多岁了，拿着消防水管冲进火海。”一名消防员说。

这一天，从巴黎到蒙彼利埃、南特、雷恩、马赛，从教育、能源、交通行业，法国政府估计全国各地有超过120万人参与抗议活动，而法国全国总工会表示罢工总人数超过250万。无论哪个版本，这都是法国自1995年以来从未有过的规模。

“法国正在经历历史性的一天，”左翼反对党领袖让-吕克梅朗雄(Jean-Luc Melenchon)表示。他还做出断言：“马克龙一定会输！”

1月31日，法国巴黎荣军院附近的抗议者。图/视觉中国

养老金制度已经进入赤字阶段。

梅朗雄指的是法国政府1月10日提出的养老金改革方案。

法国总理伯恩当天公布了养老金改革计划的具体内容：包括将退休年龄从目前的62岁提高到64岁，即从今年9月起至2030年，将法定退休年龄逐年延长3个月；同时，法国政府还计划延长工人缴纳社保的时间。从2027年起，人们需要工作43年才能获得全额养老金。

数据显示，随着人均寿命的延长，法国工作人口与退休人口的比例发生了巨大变化。1950年，每个退休人员为四个雇员的养老金体系买单。到了2000年，辞职的比例是2比1；2020年，该比例已降至1.7比1；预计到2040年，将进一步降至1.3比1。

“由于法国实行现收现付的养老金制度，在这种趋势下，法国养老金制度确实存在短期结构性赤字风险。”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社会文化研究室主任张金玲认为。

法国退休指导委员会也预测到了这种风险。该委员会最新报告显示，法国养老金体系将于2023年正式进入赤字阶段，预计未来10年赤字将达到国内生产总值的0.5%至0.8%。未来25年，养老金体系将“平均处于赤字状态”。

对此，法国劳工部认为，政府推出的养老金改革计划将有效扭转赤字风险。届时，法国每年将可以节省177亿欧元的养老金支出。原本预计持续25年的养老金账户赤字有望提前在2027年实现平衡。

事实上，早在三年前，马克龙就在第一任期内改革了法国的养老金制度。目标是建立全国统一的养老金制度，将现有的42个养老金计划整合为一个统一的体系。但这些计划让许多法国人感到困惑，担心他们的养老金会减少。随后，新冠肺炎疫情在欧洲蔓延，该计划不得不搁置。

2022年4月，法国总统马克龙以58.54%的有效选票成功连任，养老金改革再次被提上日程。马克龙在2023年的新年致辞中再次强调了养老金改革的紧迫性：“我们必须采取措施，确保法国养老金体系在未来几十年的可持续性。”

就在他2023年新年演讲的前几天，马克龙在接受采访时也警告说：“如果我们不实施改革，目前的养老金制度将走向灾难。”

在巴黎第九大学社会学和哲学教授多米尼克梅达(Dominique Meda)看来，与三年前相比，马克龙这次改革的决心更大。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一方面，马克龙需要保住自己最后一个任期内改革派的名声；另一方面，他也需要向欧盟伙伴展示，法国有能力履行《稳定与增长公约》的义务，稳定甚至减少公共支出和公共赤字。

就在1月31日大规模抗议的前两天，法国总理伯恩也向各界明确传达了这一决心。作为政府改革计划的一部分，将退休年龄提高到64岁的计划“没有商量的余地”。

真正的问题是不平等。

“法国人把按时退休视为基本权利，同时也非常珍惜自己的养老金。”通过长期调查，梅达还发现，法国人非常依赖现有的社会模式，他们计划并期望在退休后享受几年健康的生活，不受工作、孩子和年迈父母的束缚。"对许多法国人来说，退休是他们一生中唯一能享受自由的时候。"

她还注意到，在政府宣布新改革计划的同时，法国富人的财富却在增长。在俄乌冲突升级后的一年里，欧洲的食品和能源价格持续上涨，养老金改革计划继续损害不满的低学历和低收入阶层的利益。这些人通常比白领退休人员更早开始工作，平均寿命也更短。

今年1月的两次大规模罢工就是这种不满的体现。法国民调机构IFOP近日公布的民调结果显示，超过三分之二的法国人反对改革法案，很多人认为改革的真正问题是它造成的不平等。

参与抗议的人士之一阿诺德图纳博夫(Arnold Tunabov)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法国大革命200年后，社会似乎并没有变得更加平等。从抵制增加燃油税到提高退休年龄，法国政府的措施正在点燃新一轮的愤怒。

“对很多人来说，延迟退休意味着下班后直接去墓地。”另一名抗议者说。

虽然法国人均寿命有所提高，但2022年，法国女性人均寿命为85.2岁，男性为79.3岁。然而，在过去的20年里，法国人保持整体健康的年龄并没有延长，男性为64岁，女性为65岁。

CGT还指出，这项改革对高危职业不公平，尤其是下水道清洁工、消防员等行业。他们在恶劣的环境中工作，具有很强的危险性和相当大的体力负荷。一名下水道清洁工戴着防毒面具爬出狭窄的通道后，对着镜头说：“我不能忍受这样工作，直到64岁。如果我像马克龙一样当总统，我可以工作到70岁。”

"养老金福利的下降对普通民众的影响远远大于对富人的影响。"张金玲说，法国的养老金改革更损害普通人的利益，而在所有社会中，很少有富人完全依赖养老金。

在一份联合声明中，CGT还谴责说，马克龙的改革将进一步扩大贫富差距，这对那些更早开始工作的人来说是不公平的。

不过，张金玲也指出，在整个欧洲，法国人的退休年龄普遍低于周边国家，如德国和西班牙的退休年龄为65岁，丹麦的法定退休年龄为67岁。

因此，近几十年来，欧洲出现了“懒法国人”的说法。一直在劳工、就业、社会和经济政策领域进行研究的梅达并不认同这样的质疑。她指出，在1960年左右，失去工作对法国人来说无异于“社会死亡”。几十年前，法国人把工作视为自己价值观的体现。根据IFOP的调查，在1990年，60%的受访者认为工作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但是今天，这个数字已经下降到了24%。

美达认为，这与法国就业条件不理想有直接关系。根据欧洲改善生活和工作条件基金会的报告，2021年对36个欧洲国家的7万人进行调查后发现，43%的法国人表示，他们的工作总是、经常或有时涉及搬运重物等重体力劳动，超过57%的受访者认为他们的工作非常累且痛苦，只有45%的受访者认为他们获得的报酬与他们付出的劳动相符。

“法国人不懒，他们很累。”梅达说，她从来不认为延迟退休是政府的最佳选择。提高养老金缴款和高收入家庭的税收可以弥补资金缺口。她还指出，“在改善法国人的工作条件之前延迟退休年龄只能被视为对弱者的挑衅。”

持续了30多年的艰难改革。

近30年来，法国几乎每一次新的养老金制度改革都引发罢工和大规模抗议。张金玲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当代法国，退休制度改革一直是一块‘硬骨头’，因为它涉及到几乎所有人的利益。”

首先，法国早在1945年就开始建立社会保障体系。此后，所有员工都被要求缴费，以确保65岁以上的退休员工享受养老金。这种现收现付的退休制度也被称为社会共享制度。在职员工为退休员工养老也被认为是法国代际团结的体现。

养老金改革成为烫手山芋，也是从密特朗时期开始的。1981年，他领导了一个由社会党人、共产党人和左翼成员组成的联盟，并在竞选宣言中承诺“每个人都应该在60岁退休！”“一直以来，左翼政党都主张缩短工作时间，延长带薪假期，提前退休。密特朗甚至任命一名前工会成员为“空闲时间部长”。两年后，养老金这块大蛋糕送到了法国人手中，密特朗成功将退休年龄从65岁提前到60岁。

此后，几乎每一任法国总统都被养老金制度改革折磨过。

首先，1995年，希拉克任总统期间，阿兰朱佩总理提出了一项社会保障计划，其中涉及养老金改革，希望将公共缴费的期限与私人缴费的期限保持一致。该计划一公开，就引发了大规模罢工，交通瘫痪近一个月。最后，希拉克不得不放弃改革。

2010年，时任总统萨科齐也将养老金制度改革作为其任期内的核心目标之一。时任劳工部长的埃里克沃尔特(Eric Walter)提出养老金改革计划，希望将法定退休年龄从60岁提高到62岁，再次引发民众抗议。最终，萨科齐对改革做出一些让步后，历史性地将法国人的退休年龄从60岁延迟到62岁。它付出的代价是支持率一度跌破30%，成为30多年来首位未能连任的法国总统。

在2012年总统大选中击败萨科齐的奥朗德并没有放弃养老金制度的改革。相比直接提高退休年龄，奥朗德试图保持退休年龄不变，但逐步提高领取全额养老金所需的缴费年限。与前任的政治命运相似，他付出了史上最低的民意支持率，一届任期后匆匆下台。

纵观法国养老金制度改革的历程，不难发现，法国社会强大的左右翼势力、工会势力和利益交织成为改革的主要障碍。

不过，张金玲也指出，法国的退休制度正日益受到多重因素的严重挑战，如经济下滑和人口老龄化。政府尤其担心引发巨额财政赤字，并希望通过深入改革来维持财政平衡和法国式退休制度的可持续性。

根据欧盟统计局的数据，法国的养老金公共支出在欧盟中排名第二，仅次于希腊。2020年，法国养老金支出占GDP的13.0%，欧盟平均水平为10.3%，德国仅为9.6%。

2017年，马克龙在竞选总统时表示，他希望改革碎片化的退休制度，并希望将退休年龄推迟到65岁。在第一任期被迫搁置改革计划后，法国政府也在退休年龄上做出了妥协，从最初的选举承诺的65岁降至64岁。

马克龙目前的改革是自密特朗总统将退休年龄降至60岁以来，法国养老金制度的第七次改革。

马克龙的关键战役

但对马克龙来说，赢得养老金改革之战比之前的总统更难。

2000年，法国进行宪法改革，将每届总统任期由7年调整为5年，与议会选举周期一致，降低了“左右执政”的风险。此后，总统当选的几乎所有政党都能够在立法选举中获得议会的多数席位。

然而，在2022年6月的法国国民议会选举中，执政联盟失去了在议会中的绝对多数席位。法国国民议会选举又称立法选举，主要负责立法讨论和投票，议会共有577个席位。马克龙的中间派联盟仅获得234个席位，低于在国民议会占据绝对多数所需的289个席位。

这意味着，在现阶段，如果马克龙的执政联盟想确保该法案在议会通过，就必须寻求中右翼共和党议员的支持，并至少获得该党61个席位中的55个。据悉，总理伯恩已与党主席协商并达成临时协议，包括将最低养老金提高至每月1200欧元，允许20岁前从事体力劳动和工作的人提前退休。

至于左翼反对党联盟，他们表示已经向议会提交了超过7000项对立法草案的修正案，以减缓议会通过养老金改革方案的进程。

张金玲表示，如果该计划能够获得足够多共和党议员的支持，改革法案将会顺利通过。一旦失败，法国政府很有可能会动用宪法第49-3条，把自己的公信力押上，不经国民议会表决强行通过改革。

在张金玲看来，马克龙的两次改革都有一些不幸的时机。第一次是新冠肺炎疫情流行，第二次是通货膨胀与地缘政治危机叠加。但据他观察，大多数法国人并不完全否定养老金改革，只是反对一些具体条款。对于法国政府来说，协调少数特殊行业群体的利益，回应广大民众对平等和正义的呼声，重建社会平等和正义的边界，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我们想推进深层次的结构改革，就必然要付出严重的社会痛苦的代价。

根据现阶段的安排，国会计划从2月6日起在全体会议上审议退休改革法案，这也将是马克龙退休改革运动的关键一步。

在议会外，工会领导的抗议活动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平息，反而更加激烈。通常被视为改革派的法国劳工民主联盟在此轮改革中也坚定地站在了对立面。工会负责人贝尔热斯呼吁：“让所有八个工会联合起来，反对64岁退休。”

继1月31日的全国抗议活动后，法国八大工会和五个学生联合会再次决定在2月7日和11日继续发起全国示威活动。

“这将导致一场漫长而激烈的冲突。对于马克龙的执政联盟来说，不妥协的态度至关重要；但对抗议者来说，这是一场关乎生计的生命危机。”美达说。